大黄书陛下长久凝视着跪在地上却不曾弯腰的言如许。
他不由自主也站了起来，这样刚直的脊背，让他这个帝王坐得不踏实。
陛下近来在税收新政上屡屡受挫，到了自己的生辰宴上，竟还要被这年轻的小丫头质问，莫说他是一国之君，就是寻常家翁，也难免不悦。
因此他只是看着言如许，希望言如许读懂他眼神里的告诫，自己往后退一步。
言如许却无所忌惮地同他对视着，执拗地寻求一份答案，不撞南墙不回头。
“阿许！”太子终是开口提醒，但言如许不曾理会。
见此态势，众人的议论声大了起来。
“琼华君在天有灵，若知道自己的女儿这样狂放僭越，不知是何心境。”
“区区京兆尹家的女儿，放肆至此，若托生在公侯夫人的肚子里，岂不是要反了天了。”
“才貌平平，身无长物，仗着自己跟着使团走了一遭，便觉得是个人物了，竟敢妄想在朝堂上和大人们平起平坐了。真是可笑又可恨！”
……
言如许依旧不曾理会，她还是望着陛下，眼神没有丝毫松动。
诚王见状，摇了摇头，他将折扇放在几上，起身来到言如许身边，躬身对陛下行礼。
“皇兄，丫头年轻，许多事情心里头不明白，臣弟在琅园教授课业，与这丫头有半师之谊，就让臣弟来提点她一番吧。”
陛下神色和缓三分，对魏展点了点头。
魏展转身看着言如许，哪怕早就知道她是个一根筋的，可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，也忍不住叹息一声：“言如许，你可知你若入仕，意味着什么？”
言如许抬头看向魏展，有些茫然，入仕便是为朝廷做事，为陛下和大昭尽忠，别的还能有什么？
见她一脸懵懂，魏展耐下性子说道：“大昭律有言，宫中女眷、朝廷命妇，不得干政。尚公主的驸马虽是男子，也一样不得入仕。你若入仕，就意味着你在儿女姻缘上，只有两条路能走。其一，招一个甘愿吃软饭的赘婿；其二，嫁一介寻常白衣。陛下不应你，是为你一生打算。你明白吗？”
言如许低头，她明白了陛下的苦心，可却并不觉得感动，甚至有些想笑。
事已至此，场面已经不会比现在更难看了，端看朝臣们的架势，今日她随时有可能被群臣死谏，让陛下砍了她脑袋。
既如此，何妨将真心话说出来，搏一搏呢？
“诚王殿下，女子……一定要成婚吗？而且，赘婿也好，白衣也罢，只要同我两心相印，知情知趣，也没什么不好。”
“你……！”诚王被她气得胸中生出一股浊气，心道言如许你可真是有出息，本王这般待你，便是换来你想招赘婿嫁白衣，好好好……很好。
边狩也忍不住出言劝说言如许：“丫头别说傻话，你可知不成婚的女子，要遭受世人多少闲话……”
言如许知道边狩是好意，反驳的语气不敢太冲，讷讷地说：“大昭律还说了呢，不能随便议论官员。我入仕之后，自然……”
“陛下！”慕容铁听到这里，疾言上谏：“此女小小年纪，野心勃勃！若是轻纵，将来祸乱朝纲亦是可能啊！陛下断不可轻易饶了她！！！”
“呵！”就在此时，一声轻笑打断了慕容铁。
陆逢渠站了起来：“大昭朝廷，五品以上文官三百五十人，武将一百零五人，更有太子、亲王，四野鸿儒客卿那些，暂且都不说了，大伙儿皆是朝堂肱骨，共举大昭朝局。慕容大人出身簪缨世家，十六岁入仕，至今已近四十年。朝中比您资历老的大人也有不少。怎么，诸位半生兢兢业业构建的朝局，就凭她言如许一朝入仕，便能轻易毁掉吗？那恕晚辈直言，诸位这些年，实在没做什么正事啊……”
“你！”慕容铁一张老脸气得发紫。
“逢渠。”陛下开口劝道：“慎言。”
陆逢渠撩起袍裾，跪了下来：“陛下，臣身为使团大使，自认有资格评断言如许这一路所行所止。她对出使要务付出的心力，不逊于使团任何人，渭州一事，也全靠她机警发现端倪，程求珠才得以伏法。她今日所请，实在合乎情理。还望陛下恩准。”
陛下被陆逢渠这番话彻底架到了高处，言如许的事，今日高低要有个说法了。
若真许了言如许官职，朝中免不了物议沸然，而且很有可能被群臣当做他这个皇帝胡闹的把柄，阻碍税收改革。
陛下微微转头，望向章贤妃，颇有些求助的意味。
言如许敬重贤妃，她们女子之间说起话来也更体己，陛下显然是想让她劝一劝言如许。
可贤妃却十分挣扎的看了太子一眼，继而默然低下了头。
她作为魏骋的母亲，自然希望儿子得偿所愿，娶自己喜欢的女子，恩爱白头。
可她作为女人……实在无法开口让言如许放弃她今日所求。
因为言如许今日面对的选择，她当年同样面对过，李长霓也面对过。
瑾城双女君，何等响亮的名号，她们幼时启蒙，夙兴夜寐，也曾有过不输男子的治世理想，可到头来，一个错嫁早逝，一个终老后宫。
章怀夕并不后悔当年的选择，陛下爱她宠她，魏骋也是很好的孩子，她称得上幸福。可若说没有遗憾，也是违心之语。后宫于她，是家，但又何尝不是牢笼。
如今这道难题摆到了下一代的女子身上，而万千女子中，终于有这么一个敢于走一条不一样的路，去追求那些她们曾经有过却没有实现的宏愿，她难道要劝她放弃吗？
不。她绝不。
到底多年夫妻，陛下只这一眼，便知道了贤妃心中所想。
他最终开了口：“孤知道了。丫头，明日午时之前，会有诏书送到京兆尹府你手上。等着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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