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黄书元岐并未起身，事实上也不能起身。
只消看一眼他一双暗下去的眼眸，谁都能明白他身体里的血都跑到哪里去了。
他清咳一声，以嘶哑的语调开口。
“够是够了。不过我要先问你一件事，你知道自己怎么落到我手中的吗？”
李窈静默不语。元岐自顾自说下去。
“这一次，我还是与宋芼做了个交易。我令人许他世子的位置，他便背弃了跟你兄长的约定，将你们两个送到我手中。我说这个，不是为了要你知道，宋芼本来就是个凉薄的人。”
元岐说到这里，顿了一下，因为李窈忽然讽刺地挑了挑长眉。
“殿下本意不是如此，也已经说了。”
他摇了摇头，继续道
“我是为了告诉你，天底下所有的东西，其实都有个价码。只要出得起价，爱你深重的丈夫可以离弃你，与你血脉相连的兄长，自然也可以出卖你。”
李窈面色一变，脱口而出：“你胡说。”
脑中却想起上辈子得知宋芼的所为时，就是这么一句。未点过胭脂的脸立刻苍白到近乎透明。
元岐镇定下来，刀削般的面孔又绷紧了，眼底泛起薄薄如冰的冷意。风卷起床帐在他身前一扬，他便已经换了姿势，那双挑过脂膏的手按在两膝上，以庄重而肃穆的姿态与李窈对峙。
“我与阿兄血脉相连，从小就是阿兄护着我。你哪里会懂，我知道他是不会抛下我的。”
元岐便笑了笑，“可是你不知道吗？你们并不是什么血脉相连的兄妹。他的确是青原李家的孩子，而你，是在长平五年东南兵乱的时候，一户流民交给李家抚养的孩子。李宴并非你亲生兄长，最多最多，算是你的养兄。”
李窈怒了，“你放屁，你说是就是了？你不过是想骗我！”
但是有些从小便压在心里的疑惑，还是如蚯蚓般在她心里钻动。
小时候镇上便有顽劣的孩童跟在她身后，骂她是野孩子。而后十余年里，又有很多人都说她与李宴并不相像。
但这些疑惑也不是不能解释的。
骂她野孩子是因为她的父母都故去了，长得不像是因为她像父亲，而兄长像母亲而已。
元岐从容一笑，笑容里有很多的宽和和怜悯。
上辈子她故去之后，他便想要找人替她立传，好将她的名字和身世刻入石碑，与他一起，日后世代流传在史册上。
探访青原镇的使吏跑死了三匹马，不到半月便去而复返，还带回了青原镇老人的口述。说是她身世存疑，并不是青原镇采珠户李家亲生的女孩儿。
“就算是血脉相连的亲人，也是能为荣华名利而抛弃你的。李宴这些年里或许待你有几分真心，做到了兄长该做的事。可如果他得知你并不是他亲生的妹妹，又有人许他千金，还赠他一条青云之路，你猜一猜，他会怎么选？”
“他会选我！”李窈就是有这种肯定的自信，她板着脸，皱眉瞪过去，眼睛也烧起一场火。
她眼中的火苗洋洋洒洒，冲着元岐扑将过去，点燃了他。
元岐心里的毒蛇开始抬头。
“你凭什么能这么肯定，他不过是多陪了你几年的陌生人而已，与你既不是亲生的兄妹也没有两世的羁绊。你该依赖该信任该亲近的人，自始至终都不该是他！”
然后有些事，是元岐无法否认的。
那个曾经身为青原镇小吏，地位卑下且声名不显的男子，在面对着万金馈赠，以及一道送他入仕的谏书时，连犹豫也未曾犹豫，便直接回绝了。
晨起时元岐便去了驿馆中最偏僻的那座小楼。
他自揭身份，以东宫储君之尊，向李宴下了聘取李窈的婚书，并且承诺，只要他肯接下婚书，便会赠他万金，以及一封举荐他到东海郡做官的书信。
元岐本以为李宴哪怕最后会拒绝，多少该犹豫一番的，却没想那个人只是在得知他身份的时候惊讶了一瞬，而后便以一以贯之的微笑，拒绝了他所有的要求。
小楼本是驿馆用来堆放杂物的库房，草草收拾了一番以供起居，楼阁边角却还有厚厚的尘埃没有收拾。
清晨时分晨霭尚未散去，他坐在那个人对首，心里其实有些不舒服的。
李宴将那份婚书推回，目光却还久久凝在上面。
“原来窈娘一定要救的人，是重明宫太子。缘分真是难以预料，世间人与人的相遇，居然如此离奇。”李宴抬起眼睛，像是第一次，认真地打量他，眼中是清晰可辨的好奇，而不是其他诸如畏惧谄媚羡慕之类的东西。
“殿下先以计谋夺取，而后才下婚书。似乎并不合礼制。”
大鏖婚俗从南至北，不尽相同。其中既有繁复至极，要经三书六礼射雁送鸿等诸多大礼才能定婚的，也有简朴稚拙，一封婚书便能了事的。只是抢了人再下婚书，也只有在水盗山匪纠结之地，才听闻过这样的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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