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. 织金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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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——

听到三娘这句话时，还坐在花楼机上的云姒华，顷刻间停止了动作，并且像一尊雕塑似的，有那么片刻的滞涩。

她的眉梢缓缓挑起来，纤弱的外形并未削减她眉宇间藏不住的一股威势，但其实她什么话也没有说。

只是那目光落在三娘身上，薛三娘子的嘴唇便开始颤抖：“嫂、嫂子。”

“没事。”

不，正是因为表现出来没事才可怕。

薛三娘子只觉阵阵晕眩，昔年父亲还在时，她记得父亲牵着她小手去织坊巡视，正巧让父亲发现有几个机头节省成本，故意将上好的水丝换成劣质的火丝。敛取钱财，做得是欺上瞒下得勾当。

父亲素来待人和睦，工钱给得足，那次是真动了气，那时他敛去春风和煦的笑容，任由机头们如何狡辩，他就那么严肃而失望地注视犯事者，那片刻的沉默都跟锋利的刀片似的，每一息默然都宛如剔骨。

而今家里指望着赚钱的营生，却因自己不慎而出错。

酿成错误的那个瞬间，薛三娘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，是她平日里做事太毛毛躁躁，总以为上头有人顶着，什么心都不用操，故而什么也都不当回事情。

三娘冷汗涔涔而下，在这阵难耐得静默中早已将自己反思了个清楚，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各种借口，低头道：“那……请嫂子告诉我如何补救，我现在改。”

云姒华停了这边的活计，从花楼机上面爬下来，三娘匆匆忙忙从织机起身下机，却险险从织机上面摔下去，林嬷嬷同样也站起身。

几名女眷围着那花楼织机。

三娘探头张望等待云姒华传授补救之法。

云姒华轻拍了拍云锦织机的花门梁，缓缓吐出口气，语气并不刻薄，只无奈道：“趁着才开始织没几梭子，拆掉重新装机，没有补救的办法。”

三娘咽了口口水，顿时觉得嘴唇有点干：“……拆掉？”

装机一次有多麻烦，参与过的人都知道，说是千丝万缕绝不夸张，现在要将上万根丝线拆了重装，薛三娘子听听都难以想象这个工程量。

“对，拆掉。”

“可是，可，”三娘支支吾吾半天，这才将憋在肚子里的问题问出，还得觑着云姒华的神色小心道，“可是嫂子，这织错的地方，明显吗？”

古时婚礼皆在傍晚开始举行。

正月初九的傍晚，太阳必然早早就落山了，全凭府上火烛庭燎等照明，想要看清衣服上某根织绣出错极不容易。

更何况隋家娘子是新嫁娘，除了未来夫婿能在洞房花烛夜近身，宾客们全都只能远观，又有谁能够注意到新娘子身上的嫁衣有织错的地方呢？

三娘赶紧解释：“不是，嫂子，我就是好奇而已，拆肯定得拆，我就是想问问，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
“你知道什么叫工艺吗？”

“咦？工艺？”

这个词对三娘来说明显有时代隔阂。

云姒华摇头换了种说法，尽量能够贴合她现在这个古人的身份：“我等是匠人，所织云锦以精巧取胜，若能让人从中挑出瑕疵，便不是匠心独运，而是以次充好。”

云姒华想起她前世曾带过的某个小徒弟，因为性格过于谨慎，得知织错一线便要毁掉价值数十万锦绣时，吓得坐在座板打哆嗦的往事。

那次曾经教会她不要吓唬胆怯内向的织工。

然而这一次，她准备反其道而行，要告诉薛三娘子，她们正在做的是需要多么一丝不苟的事情。

“如果嫂子今天告诉你，织错了也没关系，没人能在婚礼上细看新娘子的嫁衣，是不是你还会织错第二次，第三次？”

“要是隋家娘子把这嫁衣传下去，等到若干年后，她的女儿孙女儿也披上咱们的锦衣，发现其中错了一线，我等岂不是要把这份丢脸流传后世？”

“就算她不传下去，某天她自己发现了，你说，她还会不会像柏家那样，再给咱们介绍新客人？”

一层层假设论下来，薛三娘子才干透的冷汗再度涔涔。

三娘老老实实地道：“嫂子我明白了，从此只要我薛三踏进这织坊，我就得对咱家的云锦负责任。”

有她这句话，云姒华也不必再赘言，姑嫂几个并林婆子拆掉花楼机上的丝线，虽注定今日工期要耽搁，但唯有手脚更麻利些，谁也没再提多余的话，也没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。

***

劳织不辍，夜以继日。

新嫁娘上半身锦衣下机时，年关都快要到底了。

平日在织坊就能倏忽间听见万年街街面零零星星响起的爆竹声，走街串巷的货郎担，应时应景地叫卖过节物事，隔着织坊院墙便能听见迢递而来的吆喝声：

“桃符，春帖喽……”

又有卖冰糖葫芦的，卖新布的，卖鲜花绒花的，年节将近各家各户都洋溢起喜气，尤其今年还是战火消弭后的第一年，人们舍得给自己花钱，为了欢庆太平日子。

如今家中负责采买年货的是林大。

申婆子负责将林大买回来的东西做成食物，并负责照看薛府四郎五郎两个孩子，担起了主内的重责。

家里女子辛勤养家早出夜归，两个小儿郎出不得什么力，又想念嫂子跟两个姐姐，就只能每天送饭时都跟着申婆子，帮忙提提饭篮，午食时就成为了家里难得片刻团聚的时刻。

四郎跟云姒华汇报着最近的趣事：“嫂子，我在街面玩沙包的时候，听见人说永州的大集可热闹了，周边好几个县都要去那里摆摊卖东西，小路子他家阿爹就带他去赶集了，买回来虎头靴还有虎头帽，他还买了两个吕布面人。嫂子，那可是两个吕布面人儿啊！一个吕布就已经很厉害了……”

仿佛对于孩子来说，有吕布面人是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。

云姒华失笑：“吕布面人你若喜欢，嫂子忙完这阵也给你买。咱们买三英，战他吕布可好？”